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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地铁不对劲。

全圆佑在大概十分钟后反应过来，此时窗外本该不停闪烁的灯箱广告牌已经彻底失去了踪迹，他所在的车厢只有他独自一人。意识到太久没停站之后全圆佑看了眼手机，上面显示着20:37——他在上车前看过时间是不到八点半，因为要赶去电玩店周年庆的优惠活动——然而本来三分钟后该到站的地铁一直飞驰着，广播也保持沉默。

上车时庆幸并奇怪于今天空空荡荡车厢的心情此时只剩下了奇怪，全圆佑从座位上起来，顺着列车行驶的方向往前走去。

四号线的列车都是最新的型号，车厢间没有任何隔离门，从他所在的位置往前看，直到驾驶室的门前都没有任何人。全圆佑在不时的晃动中往前走着，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确认了通讯信号：一格都没有，他不死心地在联系人里随便找了个名字拨过去，没有任何声音。

全圆佑不动声色，心里闪现不少电影和小说里类似的场景。这要么是科幻故事，要么是恐怖片的开头，他当然不会以为自己能是“被选中的”主角，但也不想当开场就便当的无辜炮灰。地铁行进中发出的各种机械音在安静中被无限放大开来，全圆佑下意识屏住呼吸观察着四周：玻璃窗外彻底的黑暗映出他面无表情的脸，白色灯光下蓝绿色的车厢地板和某些惊悚片里简直一模一样，打住打住，全圆佑心想，顶多就是普通的运营事故，驾驶室一定有可以联系外面的设备，或者紧急停车的装置。他有意识地回避了大脑某个部分在逻辑判断下对于一辆地铁列车高速行进了十几分钟还没有撞上前车的可能性的疑问。

 

 

 

“科学研究表明吃辣并不会影响皮肤状态，吃甜的才会。”文俊辉把盘子放到水池里转过身说。

全圆佑点击手机上游戏攻略的“下一页”按钮，在页面刷新完全之前抬头看了看对方。文俊辉双手放在身后拄着料理台的边缘，脸朝向半空中不明的某处，全圆佑感觉自己的双眼调节焦距能力越来越差，他眯起眼顺着对方的视线看去，什么都没有。文俊辉毫无察觉地保持着那个姿势，明亮的双眼眨都不眨。

这些可以称得上异常的举动是文俊辉身上很难忽视的部分，全圆佑不知道，是因为这些奇怪的举动是由文俊辉做出来的所以显得可爱，还是因为会做这些异常的事，使得文俊辉更加可爱。

“我觉得我近视度数又增加了。”全圆佑说。

文俊辉看过来：“要去眼镜店吗？”

夕阳强烈的光线从他身后的百叶窗缝隙间投进来，在文俊辉身体轮廓镀上一圈断断续续虚线模样的金色边缘。

 

 

 

驾驶室门把手上红色的指示写着“请勿触碰”，全圆佑贴着小小的玻璃窗努力往里面看，视线受阻的情况下勉强辨认出正对着门的仪表盘上漆黑一片。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多想，全圆佑伸手握上画着顺时针旋转箭头的把手，门锁发出轻微的咔嗒声后朝他站着的方向打开了。

和想象的不同，并不宽敞的驾驶室里没有任何看起来有用的东西，全圆佑有一瞬间感到微微的慌张。既没有通讯设备，也没有什么显眼的把手或是按钮，全圆佑随便按了几个按键，没有任何反应，甚至图形显示应该是开关的按钮也没能让黯淡的仪表盘有丝毫变化，更不要说前进中的列车了。

全圆佑慢慢地在一个看起来是装维修工具的箱子上坐下，他摘掉眼镜，用力闭上双眼又睁开，眼前的一切依旧；他用力掐了下自己胳膊，然后一边被疼得龇牙咧嘴一边在心里唾弃自己的幼稚。

他坐直身子，开始回忆自己上车前都做了什么：五点半下班，在公司楼下的便利店买了三明治和果汁，走进地下通道时天空开始下雨，电子指示屏上显示着下一班地铁还有三分钟，旁边并排走进车厢的男人身上有浓浓的香水味。全圆佑很确定同时上车的有好几个人，然而在停站两次（还是三次？）之后，整个列车只剩下他一个。

呆坐了不知道多久——实际上应该没有几分钟，大衣口袋里的手机发出低电量提示的声音。全圆佑在仪表盘下面发现了插座，他从双肩背包里把充电器掏出来连上手机，毫无反应。他站起来，在外面车厢墙上又找到一个插座试了试，依然没有充电提示。

这太不合理了，抛开更大更明显的问题，这是辆行进中的灯火通明的车，它必须有电力供应。全圆佑再次开始怀疑自己在做梦的可能性，他走到车窗玻璃前仔细观察自己的影子：除了本就长期在室内导致的苍白脸色更加暗淡之外，头发，五官，衣服，全都如常；他甚至还看到了肩上残留着些微雨滴的痕迹，抬手轻轻拂一下便消失了。

全圆佑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视线顺着挪到踩在地上的皮鞋边缘沾到的灰尘，他蹲下来掏出纸巾擦了擦鞋，抬起头时正好和一张熟悉的脸四目相对。

“新买的鞋吗？真好看。”

全圆佑先是下意识想要感谢对方开口说话打破了这快要疯掉的安静，随即又被吓了一跳：这人悬浮在半空中朝他弯下腰来，满脸担心加好奇的样子倒是和记忆里毫无差别。

 

 

 

全圆佑有时候反应真的很慢，在和文俊辉分手两个月后的某个早晨，他破天荒地很早就醒来，迷迷糊糊感觉到一阵凉意；初秋来得迅速又剧烈，全圆佑还没来得及把衣柜里该轮换的衣服整理好，就到了睁眼能呼吸出白色雾气的时节。坐在这冰冷但不刺骨的空气里想了会儿今天要做的事之后，他突然醒悟到空了半边的衣柜不再需要换季整理，可以把全部的衣服都放进去。

这不是他首次意识到文俊辉已经不在身边，但却是第一次为此感到失落。后来全圆佑还有很多这样为此失落的瞬间，每一次都会把他拉回到那个真切感受到寒冷的秋日早晨；不管经历过多少次，不管是被什么触发，他都会突然回到那个独自待在卧室里，呼吸着隐隐心悸的人。

所谓的分手是回到朋友对他俩都太自欺欺人，纵然全圆佑是个自认他认都相当被动的人，也没预料到他和文俊辉的联系能断得如此彻底。刚开始是彼此都刻意地避开，后来渐渐不去想也见不到了；他们有很多共同的朋友，但文俊辉不再存在于全圆佑的世界。就像游戏里已经攻下的小boss，不论在打之前做了多少精心的准备，也不论打的过程如何斗智斗勇惊心动魄，再回去时只有空空荡荡的战场——这还得是个沙盘游戏，很多RPG都没有再回去的机会。这样想的同时全圆佑怀疑自己是不是真有点没心没肺，为什么还在用游戏打比方，然而他又想起文俊辉从来不曾对他打游戏有过任何意见，甚至在最沉迷游戏那几年，存档读盘时一转头经常能看到文俊辉眼里写满爱意地看着自己。这大概是文俊辉奇怪的部分，也是全圆佑自己奇怪的地方，他因此相信他俩是注定要在一起的，太多细节都反复证实着这个想法。

他们分开得如此彻底，全圆佑时常记不起分手的原因，只有缺少了文俊辉的世界过于巨大的寂静不断昭示着这个荒谬的事实。人是不能向过去学习的动物，全圆佑怀疑如今的所有也只是自己相信过的命中注定的延续，他猜这种想法能让任何温柔的恋人勃然大怒，但文俊辉不会，他们已经有超过一千个日夜没有见面，全圆佑依然有这样的笃定。

 

 

 

文俊辉漂浮在全圆佑面前，地铁车厢的冷色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清晰的明暗，那是他高挺鼻子的阴影；全圆佑盯着对方距离地面至少二十厘米的脚上白色的鞋子，大脑暂时停下了运作。

文俊辉打量了他一会儿，再次开口：“你配了新的眼镜。”

全圆佑终于抬起头看向对方的脸，漂亮的五官，大而明亮的眼睛，和他们刚认识时一样，仿佛连疲惫都不曾沾染。文俊辉穿着套介于粉色和金色之间的西服，前襟露出来的白色衬衣有复杂样式的领口，脖子上还系着一条深蓝色的细长领带，在他衬衣领边稍稍偏左的地方打了个漂亮的结，长长的丝绒末端垂下来，随着文俊辉的动作在空中轻轻飘动。

全圆佑认识这条带子，这是他们搬到一起后第二年文俊辉生日时他送给对方的礼物。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这句话，眼镜在文俊辉离开后不久就配了，对他自己来说当然算不上新，但又的确是对方没见过的。全圆佑只能含糊地应了声，别的什么也说不出。文俊辉用动画片里魔法少女般的动作绕着他转了一圈，全圆佑觉得他下一秒从身后抽出根魔法棒自己应该也不会太惊讶。

“你一点都没变。”文俊辉下结论，脸上隐约透出满意的神色。全圆佑自己并不同意这说法：不止眼镜，不止穿着打扮，不是这些不知道早就换了多少轮的东西，他知道自己已经完全不同了；但全圆佑没有反驳，文俊辉脸上轻巧的快乐让他想起太多单纯的好事，那是他对自己都心存怜悯的柔软。

“……你也是。”全圆佑终于开口，尽管声音有点不自然。

文俊辉笑起来，好像很高兴：“因为我就是你记得的那个我啊。”

全圆佑闭上双眼用力摇晃了几下脑袋。

“圆佑没有在做梦哦~”文俊辉把脸凑到他耳边说，“圆佑只是太想我了。”

全圆佑保持着闭眼低头的状态。

文俊辉扑过来拉住他的手，全圆佑挣脱未果，对方用安慰小孩那样的语气说：“好啦好啦，我们从这里出去吧！”

全圆佑疑惑地抬起头，文俊辉见他不再挣扎，拽着他胳膊的姿势变成轻轻握住他的手，他俩一前一后朝车厢后面走去。全圆佑不经意地朝窗外看了一眼，黑暗中隐约有闪光的东西。

“那是什么？”他觉得文俊辉知道答案。

果然文俊辉顺着他视线瞥了下立刻答道：“是星星哦！”

这答案让全圆佑有点不知所措，他侧过头更加仔细地看向外面，一不留神被车厢连接处的地板绊了一下，好在文俊辉立刻拉住了他。

“圆佑还是这么不小心，圆佑没有我可怎么办呀？”文俊辉走，不，飘到他旁边换了个方式拉起他的手，两人肩并肩继续往前走。全圆佑感觉对方手心里略高于自己的温度渐渐浸过来，也许这真的不是梦，尽管这个文俊辉不真实得如此明显。

距离末尾车厢越来越近，窗外的星星越发明显地闪烁着，从要仔细辨认才能看到，变成了大片大片聚集起来宛如自然纪录片里面的样子，甚至呈现出流动蜿蜒着的状态。

车厢的最后有一扇电影里老式火车那样的门，怎么看都不是该存在于现代大都市新式地铁列车里的模样。

文俊辉放开全圆佑的手，指指前方：“打开这扇门就可以出去啦。”

全圆佑看了看窗外依然黑暗的背景里此时已经汇聚成河流的耀眼的星星，和面前脚不沾地坦然地看着自己的文俊辉，他用力吞咽了一下，伸出刚被对方放开，此刻显得有点冰凉的手，扭动门上沉重的旋转阀。

 

 

 

某天文俊辉染了紫色的头发，他说是为了让自己在人群中看起来显眼些，这样就算自己没注意到别人，别人也会主动避让。

“去配副眼镜不好吗？”全圆佑不常给文俊辉提建议，但对方这解决问题的方法过于剑走偏锋了。

文俊辉系上围裙开始做饭，头也没回地答道：“我戴眼镜好奇怪的。”

明明就很可爱，全圆佑想，就算是最普通最不起眼的款式也很适合，以前文俊辉曾经开玩笑地戴过全圆佑的眼镜，乖巧的样子仿佛回到了大学时候。全圆佑怀疑文俊辉的近视程度比自己还深，但对方从来没有去验过光，而他自己也暗暗觉得文俊辉看不清东西时眯着眼睛的模样像只皱巴巴的猫。

晚上全圆佑从自己那一侧躺上床时，文俊辉果然又在黑暗中盯着手机屏幕。

“你再这么用眼睛，真的会看坏的。”全圆佑还是忍不住说了。

文俊辉闻言把手机往旁边一放靠了过来，胸口紧紧贴着全圆佑的背，头埋进他两肩之间闷声闷气地说：“坏就坏吧，反正是给我一个人用的眼睛，又不要循环利用。”

全圆佑没说话，他很清楚文俊辉胡说八道的时候不给反应才是最合适的反应，果然片刻之后这人把脸从自己背上抬起来，哼哼唧唧地说圆佑好讨厌哦都不抱抱我。

全圆佑翻身把软绵绵的大猫搂进怀里。

全圆佑从没设想过没有文俊辉的未来，虽然他的日常一直没多大差，但全圆佑的人生确确实实被分成了“和文俊辉在一起”和“没有和文俊辉在一起”两个阶段。

至于认识文俊辉之前的日子，全圆佑早已记不起。

偶尔他感到懊恼，不为别的，只为担心文俊辉对他的感情有所误会。他很早之前就察觉到文俊辉是个特别自持的人，不管他表现得多么开朗多么没有城府。在他俩谈恋爱之前全圆佑以为文俊辉只是和自己还不够亲近，后来渐渐意识到自己已经是最靠近对方内心的人。身处恋爱中他一方面为这个位置喜悦，另一方面又希望有谁能真的到文俊辉心里去，他甚至觉得这个人不是自己也可以。

他以这种心情爱着文俊辉，却从不确定文俊辉知不知道；出于故意或无意，对方沉浸于情感的状态下别的什么都看不到。全圆佑为文俊辉深深爱着自己而幸福，也为对方这种可以说是盲目的炽热而焦虑。

甚至于分手后对于文俊辉到底有没有感受到自己心情的纠结，也是出于担心对方会因为这误会而难过，跟全圆佑本人的委屈没有丝毫关系。他不是害怕被误解的人，他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好委屈的，总不能像个小孩一样耍赖，或是装出强硬的样子。他对文俊辉毫无办法，他总是这样。

 

 

 

车外有风吹过，并不强烈，像夏日傍晚柔和的气流，银色星河交叉编织出不断变幻着的奇妙空间。列车依然快速行驶在虚空中，但看向远处的星星时，全圆佑感觉车厢仿佛停住了，身后文俊辉从他扶着门框的胳膊下探出脑袋来，好奇地打量着。

“我走了。”全圆佑低头说。

文俊辉看向他，眨了眨眼：“不害怕吗？”

全圆佑转向面前无尽延伸般巨大的宇宙。

“害怕，很害怕。”

文俊辉轻轻从身后搂住他，就像之前无数次那样。

“对不起。”

“圆佑自己也能好好生活。”

 

“对不起。”

 

 

 

全圆佑有印象的人生经历，绝大部分好像都在随波逐流。该上学时上学，该工作时工作，一日三餐，生活日常，他仿佛无意识地做着这些事。和文俊辉在一起他也是这样平常地过着，可能正是太过自然，在后来的岁月里才会感到这些日常的艰难。虽然很难启齿，但全圆佑渐渐需要用记事本或者手机闹钟提醒自己去超市，去书店，几点洗澡，几点吃饭；类似这样本该轻松自然的事，他也开始忘记。

 

 

 

“我真的很想你。”全圆佑踩上列车尾部突出的踏板，转过身对车厢里目不转睛盯着他的文俊辉说。

“之前我还不知道，但是这些——”他伸出手指了指列车，“——还有你，都在提醒我。”

“你们到底是梦还是别的，都不重要。”

“我以后不能见到你也没关系了。”

文俊辉看向全圆佑，是他一贯以来看他的表情，满脸认真和专注，好像看着自己的全世界。

 

“圆佑。”

“再见啦。”

 

 

 

“人永远无法理解他人，太多细微的偏差组合在一起就是近乎完全的扭曲。”

文俊辉看着全圆佑，在快要消失的暮色里他的表情模糊不明。

“圆佑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呢。”他轻声说。

他俩沉默地站在灰色的沙滩上，海浪渐渐汹涌起来，拥抱着强烈的海风发出巨大声响，转瞬就把这简短的对话冲散了。

夜色降临后全圆佑终于再次开口。

“……好像假的。”

文俊辉想哭又想笑，太多的情绪拍打着他的胸口，像悬崖上突出的礁石在扑面而来的浪花中未被察觉地颤动。

他不知道自己声音是否有异，他只想直接说出来：“这片海是我们的。”

“从我们在这里看着它开始，一直到现在，它就是我们的海，我说话的每一秒，它就多一秒是我们的。”

他拉住对方冰凉的手。

“你也是我的。”

 

他们在黑暗的海岸站了很久，久到两人都无法再忽视夜晚的寒冷。

“回去吗？”文俊辉小声问。

全圆佑摇了摇头，就算在深沉的夜色中文俊辉也看到他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再多一会儿。”

 

就只再多一会儿。

 

Fin